【楠宁】寄情邀追韶光游 章八
章八、却话别离
“敢问小姐为何不愿相认?”此言一出,四下无话。
所有人都在等,等她如何回答。
“你既已知我身份……擅闯私宅、恶语相向,此般便是你习得的孝道?”慕容晴轻蔑一笑,又道,“王依、便是如此教与你的?”
此言一出,众人无不愕然。君兰倒吸一口凉气,君竹难以置信对睁大眸子,后来之人更是惊愕无言。
“……你此番来寻,实乃多此一举。我与你父、十六年前便已恩断义绝。你既为张家之后,此前种种,不必放于心上。”慕容晴冷言道。
此一言,言者痛心,闻者愤然。张怡宁全身气得发抖,咬紧牙关怒视于她。
慕容晴听得的下一句,是比之过往所历伤痛更令她不堪承受的锥心之言。
“你……!我爹为你弃信忘义、辱没门庭、背负骂名,就换你一句恩断义绝吗!”
慕容晴闭起眸子,生怕痛楚自眼底泄露分毫。
追问之人黯然垂首,纵有百般不甘、万丈怒火,皆因眼前之人、眼前那本该最亲近之人的冷然处之……而尽数飘散。沉默半晌后,张怡宁低语道“你对我爹,可曾真心?”
“……未曾。”她淡然。
“……!既是如此,如你愿便是!”张怡宁愤而转身,目不斜视径自离去。
那人身影消失后,慕容晴急捂了心口,瞬间,眼中决堤。
“小姐!”身侧二人急唤一声,凑上前来。
“无妨。”她身体前倾,按住心口的手揪紧衣襟,另一手攥紧圈椅扶手,自短短两字间,溢出难以自持的颤抖。
君竹咬牙切齿般不甘出门去,君兰知她心意,未拦,一来无暇顾及,二来权作默认。
“……你”君兰在小姐身侧俯下身来,慕容晴松了握在扶手的手来抓她前臂,后半句隐于痛苦中。
君兰知晓她家小姐何意,必是怪她没拦住君竹。君兰未吭声,揽了慕容晴的肩扶她坐直,快速出手点中其腕上内关穴与上腹梁门穴,又蹲在她身前,关切问询,“小姐可好些?”如此正对她,君兰才见她面颊簇红、额间沁出薄汗,想来是方才疼痛难忍之故,更为之心疼。
慕容晴舒缓呼吸,嘴角浮起淡笑,宽慰她道,“毋须担心。”
知她从来都是如此,病痛自己受着,心伤自己熬着,向来隐忍不发。君兰抿唇,不再言语,只仔细望着她,见她面色减缓,安心少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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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君竹夺门而出,使上轻功,自院中飞出府外,在长街尽头追上那背影冷峻疾步匆匆之人,大喝一声“你站住!”快步追上、转身,横身她面前。
“作何?”张怡宁漠然道。
“……你、你没良心!”君竹一气之下,更激怒那人。
“良心?慕容家的人与我讲良心?荒天下之大谬!”被拦之人恨恨推开她,步伐更快。
“你!你可莫要后悔!”气得君竹几乎说不出话来,只得狠狠跺一跺脚,哼一声后急速返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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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您何必……”待自家小姐面色趋于平和后,君兰才叹一句。她知小姐心意,只是如此逼走亲子,实在太过心狠……更何况,还不是苦了她自己。
“本就不该……”慕容晴摇头并轻声叹息,神情凄然。
如此说,君兰却是不懂了,小姐说不该,是言现下不该请她入府?还是当年……不该对姑爷动心?
慕容晴心中所想,是当年,原不该与他相遇……
(又一段离奇的故事↓↓↓)
*
世人皆道,定波侯张正一与其妻慕容晴乃是命中注定、天赐良缘。
外人却不晓,他二人相遇,既是天定、又因人为。
这话,要从二十年前说起。
彼时当朝天子乃前朝高祖,世宗尚处储君之位,而定波侯侯爵之位也尚未传于张正一。
彼时太子刚娶得太子正妃——当朝相门千金,高祖在太子大婚当日金口定下公主与小侯爷的婚事,而江南慕容家的四小姐尚待字闺中……
若是一切顺风顺水,便该是世爵张家与皇室王家联姻,小侯爷婚配公主,二家更添亲近。
若是一切顺风顺水,便不该有小侯爷逃婚出走,下江南巧遇她慕容小姐一事。
慕容晴得遇张正一,原该感谢一人,然、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那人是她的大哥,是她同父异母的兄长,更是置她陷于万劫不复之人!
张正一逃婚当年恰是少年热血时,一人一骑,以一纸书信‘换’家中一袋银两,在原本婚事前五日夤夜,消失于东城门。
由此,京中上自宫中、下至侯府,乱作一团,街头巷尾议论纷纷,流言蜚语到处流窜。
就在侯府军士与京城守军兵分几路重点向东路追击时,白衣少年已悠然骑马现身于扬州城下,由此、获得他一生难舍的情缘。
终究是年少轻狂、眼高于顶,当别有用心之人好言相劝拉拢他为伍共创大业时,不甘心承蒙祖荫的小侯爷动心了。
几次接触下来,他对眼前那位翩翩公子全然放心,更是坦言相对,除他不屑透露的身世真名外,知无不言……再之后不久,他更在那人的盛情邀约下登门拜访。
他后来才知,那人是慕容家的大公子慕容泓,而他所入之地门前朱红牌匾上高悬镀金三字‘慕容府’。
他不知那道宏伟的朱门后为何景象,若他有先见之明,得知此中为阴谋泥潭,又是情爱温梦,他当如何?
慕容晴在第一时间就从贴身侍女君兰那听说大哥游历归来携友回府之事,如往常般,她只一听,并未放在心上。
张正一客居东跨院,与慕容晴所居院落仅相隔一道慕容泓的院子,然、各有作息,十余日不曾相见。
却有一日……正是阳春三月时,云朗天青日。
慕容晴依照惯例,寅时梳妆完毕,去向父母亲请早安,陪二夫人用完早膳,与君兰二人返回。
悠长回廊上回荡着轻盈的脚步声和两道轻言细语,从廊檐缝隙中透出的斑点阳光由此柔和。
轻言笑语的二人并行走出回廊,跨入庭院时,抬眼却见,院墙边那棵繁花茂盛的琼树下,一白衣少年负手仰望,长身玉立。
风起时,他两鬓垂下的丝绦随风轻拂,衣袂飘飘,只身立于漫天花雨中,
慕容晴一时失神,没了动作,君兰随之止步。
待风舒,树下少年人低头拾起衣襟处的落花,捧于手心,细细观赏,想来是闻得沁香,忽而粲然一笑。
眼中回映着那树下之人,慕容晴不知不觉间向前挪步。她心底蓦地涌生出融入那人那景的丝缕盼望。
只一瞬,他回首,她定步。
她眼中是惜花少年郎,他眼中是倾国之姿的佳人。
“公子有礼。”她屈膝行万福礼,淡笑嫣然。
“在下唐突。”他握紧手中落花,抱拳欠身。
未得回应,他俯首继续道,“误闯姑娘庭院,惊扰姑娘,实在惭愧!在下绝非有意……”
不知他会解释到何时,见他眉头紧锁,面露愧意,心中不忍,她笑言接话道,“公子赏景惜花之心,小女子自然理解。”
他惊喜抬首时,见她的眼角眉梢都在笑,加之春风浮动,香飘四溢……当真是倾国倾城,他心下感叹,便也如此说道,“姑娘与此景,太过相称。”
她许是没料到他竟如此直白,微一错愕,复又笑开来,“公子过奖。”想必是眼前人的坦诚率真,竟让生性淡然的她萌发了多加了解的冲动,随即道,“公子便是大哥的好友吧?”
他怔了一怔,反应过来,又作揖道,“原来是慕容小姐。在下张子砚,与慕容兄确实为初识好友。”
至此,二人算是相识。
此后几次无意邂逅,他为她的倾世容颜、淡然气质、嫣然笑容而着迷。
她亦为他‘肝胆报家国、热血洒疆场’的豪言壮志而吸引。
之后,府中人都有所察觉,他这位大少爷的贵客反而与四小姐走得近了。
他们相处,默契如旧友,恭谨如师徒。
他提笔赋诗,得她起舞相和;
她抚琴轻吟,有他舞剑助兴
琼花飒飒而下,凝眸望与眼前那人,彼时才懂自己内心的惊喜名曰悸动。
所谓美好,实在短促。
某人他与慕容泓一并出门前,而她被父亲唤至书房。行礼后恭谨立于书桌前,而她父亲只说了一句,便搅动她春意暖阳般的心。
慕容老爷正色道,“晴儿,你大哥为你挑了门亲事,是定波侯之子……世人都说,那小侯爷为人正气,如今又不畏皇权……依为父看,你二人甚是般配。”
慕容晴先是一惊,而后变成捶心之痛。未曾谋面的男子,不尽不实的三两传闻,如此草率地便要她出嫁?这便是她父兄的决定?这便是女子的无奈命数?
她一言不发,屈膝告退。留下那身着锦衣的中年男子,神情满是不可思议又无可奈何。
他归来时听闻此事,不顾夜深,急忙冲到她院中,抬手敲门。
出来的是君兰,“张公子,我家小姐休息了。”
他张了张口,未曾言语,转身撩动衣摆,径自坐在门前最高的一方台阶上。
其目的不言而喻。
君兰无语,转身折回。
房门再开启时,将近破晓时分。
他即时惊喜站起转身,见是她心下舒畅,近身细察下发觉她神思倦怠,满目哀愁,心下一揪。竟平白生出想揽她入怀的冲动。
“公子为何不走?”她语调平淡,甚至于不似疑问、
“等你。”他上前半步,挡在她身前风口处,平稳道。
“等我作何?”心中的悸动呼之欲出,她勉强压下,淡淡道。
“等你、选择。”略作停顿,鼓足勇气把话说完。
*我不日出嫁,岂有选择?*她偏头略过他肩膀,望向她庭院前最近的廊柱,恍然间,依稀回到前不久的清晨,她推开门第一眼所见,便是他倚柱仰望,向她偏头,微微一笑。那景再不可见,而那人……她挪回目光深深望与他,对视的温情里,只有此时无声胜有声的凝噎。
“晴儿……你可甘心嫁他?”他已听说她将嫁何人,心中惊喜后便是苦涩,张子砚饶是再努力,也不及张正一分毫,本为一人天差地别,张正一依傍的是他本身所不屑的世袭荣耀。
无论你心意如何,我必尽力如你所愿。
“身为慕容家的女儿,我知晓其中利害……”他神色黯然,无力垂首。她这般说,便是不甘。此时心中不免苦笑,世人都道张郎好,那又如何?不过是心爱人的情谊都不可得的可怜人罢了……如此心念,更觉挫败,黯然间踉跄地后退,转身欲走。却听身后她急唤一声,“子砚!山有木兮木有枝……”他诧异回身,见她美目轻扬,悠然吟出下半句,“心悦君兮君不知。”
“晴儿!”此时再无顾虑,大步上前拥她入怀。
立于门边的君兰悄然退回房内。
“只愿君心似我心。”她靠在他胸膛,轻声呢喃。
“定不负相思意!”他收紧怀抱,在佳人耳畔郑重道。
君兰适时递上包袱,提醒二人趁夜色上路。
他彼时才纳闷,在她盛满笑意的狡黠目光里获悉什么,随之灿然一笑,看透她眼中的挣扎不舍,直言身份,“我、便是张正一。”
一言既出,万籁俱静。
他紧张地咽了咽口水,静待怀中之人的反应。见她悄然退出怀抱,抬眸迎上他无神的眼眸,淡然道,“晴只嫁子砚。”无论你如何。
他欣喜若狂,执住她的手,柔声道,“与我回家。”得她点头应下,又急忙接过包袱,欢呼君兰一起。君兰原本未有此奢望,而慕容晴伸来的另一只手,点燃了她心底保留的温暖。
便是如此,少年佳人、两厢情愿,双双逃婚去也。
逃婚出走,慕容晴那夜,原就是如此打算的,而他在听闻那人在门前苦等时,心下更是坚定。她的包袱以及桌上留给父母的信,便是在她开门前准备好的。
他给她的惊喜,是他的双重身份,他给她的幸福,是他一生的深情相对。
他们走时,慕容晴在心底已和家人悄然诀别。此一去,再难往复。
江南慕容家两人齐齐失踪后十余日,小侯爷携如花美眷归来侯府,彼时除他三人外,世间莫不知慕容晴与那初入侯府的妙龄少女实为一人。
此后二人并未遇到多大波折,他承袭爵位,与她成婚。
此后两年,夫妻二人留心扬州动向,时常传书去,见一切好似被抚平般安稳,他们才心安地规划起未来的生活。第二年初春,侯府便传出夫人有喜之喜讯。
就在他们满心憧憬孩子降生时,战火燃起。而始作俑者,是她的大哥三哥。他领兵十万,奔赴长江,与众多家庭一样,夫妻二人就此分离。
再次回到母家,再在她院中遇见他,是她此生始料未及。
再见时,他眼窝深陷却精神抖擞,她面容憔悴却强颜欢笑。
而她扑进他怀中那刻,所有的委屈恐慌不加掩饰,尽数说与他听。
他抱紧她,一如当年,在她耳边轻言一句,“晴儿,我在。”她由此安心。
那是她最后一次见他……
他离去时孤傲的背影刺痛她的眼和心。
她知他是不甘俯首顶立于天地的大丈夫,却不得不逼迫他为儿女情长低下了头。
慕容泓借口南北战事四起,路途不安,硬留她在府。
而她终日惶惶,最终等来的是他兵败长江北岸被俘倒戈……那一刻她为自己的左右为难心伤欲裂,却不知,声名狼藉并非老天对他与她的最后决断。
上天公允,因她慕容晴对母家不行孝,对夫家不尽忠,收走她的幸福,那一年她的母亲重病身亡、而她的夫君拔剑自刎。
不止慕容晴,君兰此生,最恐惧的过往也是那一段,她亲眼所见自家小姐如何甘心沉沦,如何自轻自弃……君兰知晓,若非小姐当时怀中胎儿,小姐必定……
再之后,直到那年深秋时,她家小姐怀抱初生婴儿,才展露一丝笑颜。
“宁儿……”她柔声唤着怀中兀自沉睡的婴儿,眼底是十足眷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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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一,你说,我们的孩子取什么名好?”她抚着微隆起的小腹,依在他怀里,笑得明媚动人。
“听你的,晴儿。”他小心拥紧她,在她耳畔轻声道。
“那你喜欢男孩还是女孩?”她闭了眼睛,偎依在他怀里无比安心。
“都好。若是女孩,定像你一样好看……”他侧身,在她额间轻柔一吻。
“若非男孩你可会失望?”她仰头,迟疑着问他。
“咱家世代单传,一个孩子未免孤单……”他凑近,抵住她的额头,魅惑道。
“……无赖。”听出他言下之意,她即刻别过头去掩盖绯红的面颊。
“就单名‘宁’字吧,男孩女孩都好,宁心宁神,独善其身。”他重新揽过她,严词道。
读懂他眼底的无奈,她点头,埋首在他怀中,不语。
此一生,他与她为太多所牵绊,只愿孩儿独善其身,放手天下,自得其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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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儿……爹爹娘亲都盼你快些长大,盼你日后不必为俗世所累,无忧无虑,怡然自乐……怡然自乐……”她对着怀中婴儿喃喃自语。
慕容晴确是无心留恋尘世,然而她与他唯一的孩儿降生于世,她自不能狠心弃之不顾。尽管如此,她也明了自身处境,怕是一生挣扎在阴谋旋涡中不能自拔,所以为他们的孩子,只做也只能做三件事……
其一,对外扬言,她所生为男孩。
再一,于内,改孩子名为怡宁,加之怡然自得之意。
最后便是……送孩子寻一平安喜乐的生长之地,对外宣传孩儿体弱,交与某位神医圣手抚养。
至此,世人仅知,张府后人独子张宁体弱置于府外将养。
得益于此,十六年的年少光阴,张怡宁蒙恩师庇护,有同伴在侧,识人明理,习得文武医术,虽顽皮好动,却不失善心守礼。
只是上辈人不知,如此隐瞒身世,而时至今日又狠心揭露,于她们,是幸或不幸……
然、世间本无幸甚与否的论据,唯有该有不该。
她二人,一为亡国公主,一为叛臣之女,父辈未尽之责,便不得不担下。
哪怕披荆斩棘、穷途末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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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竹纵身翻过高墙回府,逗留在她家小姐卧房屋檐上,在余温尚存的地方坐下。俯下身,双手绞着罗裙下摆,闷声无语。
房上之人踌躇半晌,尽力抛却纷扰平息怒气,如此才好早些回去安慰自家小姐,免得更添小姐烦闷。
屋内二人经过方才的风波,更加警惕,慕容晴怔然,而君兰敏锐察觉屋顶的细微声响,凑到静坐之人耳边低语,“小姐,屋顶有人,应该是……”君竹。
回神后的慕容晴急忙示意君兰噤声,君兰疑惑间,听她清了清嗓子后朗声说,“这些年,苦了你们。”
君兰下意识地拧紧眉头,心中的疑惑和着一点点放大的担忧。
“尤其是你和竹儿,你我相伴多年,想来也不必多说,可是竹儿……原该找到真心对她的人……”
君兰瞠目结舌,忘记该如何反应。
慕容晴不忍心再说下去,紧攥扶手的双手将身体的颤抖诚实地传递至座下红木圈椅。
君兰满面忧色地蹙眉望着她,无奈地抿唇之后,下意识地抬头向梁上望去。
房间里一时寂静,随着拘谨呼吸声默然流淌的的只有对事态未知发展的不忍与无奈。
屋顶上蓦地掀起几声毫无规律且急促的清脆声,是脚步亲密接触青砖黛瓦的声响。不多时,清脆的声响翩然远去。
君竹想破脑袋也不会想到,她会如方才那般‘撞破天机’窥得看重之人的心中所想。那句话是对她说的,意义不言而喻。小姐对亲生子的真心不容置疑,那小姐所说‘找到真心之人’便是暗示——小姐待她好,只是因为、只是因为思念亲生女儿罢了。
“小姐,您何必……”君兰思忖再三,欲言又止。
“竹儿心思纯良,不这样说她岂会远离灾祸。”她的声音淡淡的,隐者愁绪。
“小姐,我们跟随您,是心甘情愿。”君兰抛却稳重,坦然道。
“正因如此,我才不可殃及你们。”她抬眸往她一眼,淡漠一笑,继续道,“近来我身子如何你也知道……”
“小姐!不会的!”再也不敢听她说下去,不敢听她宣判自己的明日。君兰顿在她身前,急切道。
“这些年,多亏你们在。得益你们,陪我熬过这冰冷的日子。”伸手执住眼前她的手,捂在自己双手掌心内,继而轻轻浅浅一笑,那笑,淡然出尘般悠远。“你们陪我多年,以慕容家的名声,难免被人记恨,到时你带着竹儿她们去京城找兄长吧,如此,君菊你们也可一处。”
“小姐!兰儿自小得夫人与小姐照顾,早已立誓,一生陪着小姐!”听她说这些所谓‘身后事’,君兰心底的担忧心疼便齐齐上涌,熨烫了眼眶。
“你陪我一生足矣,又何必搭上你的一生?”
听她如此,便是挑明了,君兰更惶然失措,“小姐!”回握住那双冰凉的手,稍微镇定些又眼前一亮,展露笑意道,“小姐,宁儿此前不是说有‘萱草’可以护心安神?奴婢这就去,一定为小姐寻来!”君兰猛然起身,转身后衣袖却被攥住,一时挣脱不得。
身后寥寥数言,却将她心中的斑驳希望尽数湮灭。
只听她说,“兰儿,答应我,你不可去冒险!……你若去,不必再回来!”
君兰仰头,那泪却是怎么也收不住了。稍一用力挣开,以衣袖掩面,疾跑出门去。
慕容晴起身,恹恹挪步到门边,倚着门框,遥望墨色下的一弯残缺,喃喃道,
“众叛亲离……本该如此……有你们在侧,岂非奢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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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月、孤山,无言凄凉
身着玄青色素袍的女子,或是半生起落辗转、历经世态万千之故,目光锐利,轮廓分明。此时她立于山门附近巨石一侧,映着月光,昂首眺望那巨石上的一道身影,洋洋洒洒的皎洁月色洒下,熨帖于万物以柔和,眼中愤慨之意渐渐平息。
王依出关已三个时辰,自落山时分至今,她所历经的,便只有后山到偏殿再到山前前这段路。
彼时见到她空荡荡房间时舒缓的气,在来此处望见那黯然背影时化为蓬勃之息,直冲头顶百会穴。
忘川石上,孤寂一人,黯然垂首。
三个时辰、乃至更久未变。
再好的耐性也有耗尽的一刻,“王楠!”她怒斥一声,捏剑的手因发力而颤抖。
呆坐出神的人明显一怔,未曾回头,即刻撑着右手跃下,绕过石块走到来人面前,明明暗暗的光影在她脸庞上变幻,不变的是如一的冷清。王楠俯首,“师傅。”声音也是死水一般波澜不惊。
“你伤势如何了?”王依紧紧握在左手手中的两把剑鞘,放缓音色,向她伸出右手,“还未曾好?”
王楠下意识后退一步,将左手掩于身后,过后才发觉如此欠妥,再次拘谨地垂首,不过这一回,默然无语。
王楠对着她那副颓然模样,满面都是恨铁不成钢的愤慨神色,声音也不免冷上几度,“进来可有练功?”原本想问她是否勤加练功,如今一看,若她有练功便该是王家烧高香了!
果不其然,那人以沉默对答。
“接着!”王楠将手中一把剑抛出,见她接剑的迟缓动作,心中更添愤愤,冷声道,“你若接下我三十招,我就放你下山去!”
眼前的女子恍然抬眸,眼里闪烁着不亚于皎洁月色的欣喜光亮,难以置信地一笑,急忙追问道,“师傅、此言当真?”
“……说到做到,为人当如此。”那女子瞥她一眼,率先向正殿前的开阔地带而去。
领会师傅言下之意,是要她恪守‘不相见’的承诺,方才唤回些神采的人儿复又萎靡不振。
许是感染低落,或是不习惯右手持剑,不过几回合下来,踏尘就被震落,剑尖无言地埋入砖石缝隙中,剑身震颤,不甘地发出嗡鸣声,为本身鸣不平般。
‘唰’地一声,王楠收剑入鞘,脸上冰寒三尺,不言其他,冷哼一声后转身离去。
她立在原地,许久未见动作。只是视线随着离去之人手中的剑远去,神情无奈凄苦。
喧世……原来踏尘与喧世也有剑刃相向的一天,就像持剑的人……
楠儿,我们再来,此回定不输与你!
……
楠儿,我们下山去罢!
……
楠儿,忘川石阳面冬暖,阴面夏凉。我们以后就去那背书吧?
……
王楠,你莫要太过分了了!
眼睛闭了又睁,那铭记在心的音色经久不息。她转身将剑拔出,小心地拂去尘土,深吸一口气,握紧剑柄,从最基本的出剑招式重新练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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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一早,君竹在回廊上拦住步履匆匆的人。
君兰略一打量眼前的小丫头,双眼红肿,神情默然,在心下无奈叹息后便要绕过,而经过她身侧时手臂被握住。
“我去,如此你不必为难,也能、照顾小姐”,言毕,不看君兰的讶异神情,转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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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竹一去杳无音信。
十余日后,怀揣慕容晴深厚书信与万千嘱咐的君喜快马加鞭赶到京城,入住慕容府,将书信与嘱托一并带给了慕容暄。并且按照小姐吩咐,在得见‘张公子’入京时第一时间放了信鸽回来。
君兰记得小姐对着窗前信鸽叹息的神情,她也多少猜到了‘张昭’的意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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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余日的勤加练习,王楠的右手剑法初见成效。只是与王依预期的水平相差甚远。
如今的日子完全打破曾经规律的早课、背书、练功的方圆规矩。
甚至,互相别扭的师徒二人的交流,仅限于每日的练剑,
除了各自修为武学,其余时候,王依多是昂首立于正殿门前,遥望头顶三个金灿灿的镀金大字,再或者遥望殿中堂前的屏风。
另一人,独坐在忘川石上,不舍昼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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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近来功力恢复尚可,明日一早,下山去罢。”王依收了剑,淡然道。
“是、”她的音调一如脸色,更是平淡无波。
“你左手的伤势恐有积压,如此下去怕是难以恢复了。”王楠严词道。她此言可并非言过其实。“你可记得师傅曾说过的‘忘忧草’?你这就去寻吧,听说在琼州冰川雪顶悬崖边。若是伤不见好,不必回来见我!”
“……多谢师傅。”王楠还是执意唤她‘师傅’,也不知是念旧不愿改变,或是为守住心中一份执念。
第二日天未亮时,依照王依早起打坐的习惯,王楠来到后山,向她拜别。
“慢着!”在王楠转身时,闭着眼睛的人突然睁开清明的眸子,入眼的先是眼前矗立的一把剑,剑身上凝聚着剑气所著的‘喧世’二字。
王楠回首,一瞬间,一把为剑直直飞来。麻利地接过剑柄,正对再飞来的剑鞘,收剑入鞘。
“你将‘踏尘’留下,带它吧。”王楠被对于她,王楠不可见师傅的神情,听她音调平和,躬身应了一声,将左手的剑置于石桌上,转身离去。
在她的脚步趋于消失时,王依才缓缓睁开眼眸,眼中,神情错综复杂。
山风拂过,带她一句叹息与呢喃飘向远处。
“皇兄,我如此行事,可是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