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恩并肩一程,愿君喜乐长安~

 

《袖拢天下,殇曲悠悠》

(时间线穿插着当下和回忆,但愿交代清楚了,不会觉得很乱……

另特别说明:关于墨惜之间的代词问题,在最初莫惜不知道伊墨身份时,自她角度的描述,关于伊墨都是用‘他’表示的,而现下时间段里,她显然早就知晓了,故而改用‘她’称呼伊墨。

为了弥补对萧姑娘的愧疚,这一章没有某位傲娇小姐出现

祝 看得愉快~)



第六章、秘闻

 

本朝历经三代,国力渐盛。

 

前有开国皇帝厉兵秣马一统江山;后继先帝励精图治知人善用,再到当朝少年天子,纵使年少气盛,已是锋芒渐露,

 

本朝皇室,自建朝起颁有法令,摒弃前朝信重宦官亲佞远贤之歪风,倡导进谏言出良策之忠臣,加之法令刚柔有度,历代皇帝勤勉治国,已创下百年太平盛世。

 

个中缘由,无外乎内因外因二道,外因,朝堂有贤德之臣为肱股,江湖有死忠之士为臂膀。

 

而身为上位者,对下臣对朝局对万民,自不会奉行先人所谈的劳什子‘无为而治’,凌家之人,强势霸道,如此心性之缘由,或嫡传祖上或后天培养。

 

凌家开国来三代君王,更甚之。

 

 

凌晟朝服加身,端坐在步辇上,闭目安神之际,威慑十足的天子威仪尚未衰竭半分。待轿辇稳稳停在宣政殿宫阶前,听宫人怯懦地低唤一声‘陛下’,君王睁开眼,星眸点缀,气势凌人。落辇,稳步而下。

 

端坐在背后雕飞龙在天、扶手刻二龙戏珠的龙椅,脚下众臣无不俯首在地山呼万岁,凌晟心头淤积的怒意才稍稍平息。

 

他在外人眼里是高高在上的天子,可在心爱人面前,算不得什么,更甚至于,难入其心、难入其眼。凌晟在天下人面前本该是孤傲的,这本该属帝王之气,可他在心爱女子面前,受挫碰壁,十之八九不外如是。

 

再温顺的狮子也总有怒极咆哮的一天。很不幸,这个临界点,在被心上人日复一日地‘放鸽子’之后终于抵邻。

 

少年帝王,破天荒第一遭地,在头一日夜里兴冲冲地奔向她的翎羽殿,不出意外,被铁胆忠心的掌事宫女冒死拦下:“陛下,娘娘还未回宫……”

 

字字珠玑,敲在他一腔热枕的真心上字字珠玑!少年皇帝怒上心头,不顾失了威仪,大力推开碍眼的闲杂人,踹门而入。

 

殿宇辉煌如斯,毫无生气。他怏怏地瘫倒在榻上,不免嗤笑,繁华宫闱,清苦道场,不过一念之差,不过缘自一人……

 

·

 

殿外侍卫宫婢提心吊胆地守着,直到早朝之前,皇帝冷面出门来,器宇轩昂不怒自威。就在众人愤愤俯首行礼时,听到金口一开,冰冷似铁的留下句:“宣振威将军入宫。”

 

伴君内侍总管一个眼神吩咐下去,随即加快脚步跟上步辇。

 

转眼,传召内侍已到将军府,清亮着嗓音‘宛转悠扬’地转达完圣意,不疾不徐地抖落两下拂尘,睥睨下首跪地之人,“墨将军可有听清?”

 

伊墨再拜,“臣遵旨。”

 

“慢着!”后堂钻出一人,以极快的步法走到胶着处之所在,二话不说将人扶起,随后自然上前一步,将伊墨护在身后,沉着眸子盯客人看,“这位大人,墨将军有伤在身,怕是无缘与你同行了。”

 

早在女子登堂入室时,内侍公公就被吓傻在当场,满心呐喊着,谁能告诉他为什么这姑奶奶在这儿?!

 

“惜儿,不得无礼。”伊墨紧着把人拽回身侧来,又抱拳赔笑道,“还请大人勿怪,舍妹年幼不懂事,小臣代她向您赔礼……”

 

内侍公公急忙摆手,手中的拂尘抖了三抖,“哪里哪里,将军多礼了,小奴哪受得起如此大礼。”内心直颤抖:诶哟,这位主儿何止是年少刁蛮啊……啊呸呸呸,谁敢说她刁蛮呢……

 

伊墨回礼,起身并道,“请大人稍候片刻,小臣稍作准备就随您进宫。”

 

寒暄一番后,伊墨送莫惜为后院,话痨一路,翻来覆去都是些“不可任性胡闹”的叮嘱或“我去去就回”的安慰。

 

莫惜自然略去她前半段含义,心里默默感叹:他此时宣你入宫,必定是与你为难……还未踏入小院,莫惜心底已盘算好种种选择与后果,坚定地握了伊墨的手,抬眸直视她,“带我一起去。”

 

伊墨自然不会同意,劝住她之后,再三保证若无要事必当早归。

 

莫惜定定望着那人挺拔的背影,咬唇蹙眉。

 

·

 

“休养多日,爱卿近来可安好?”端坐御案之后、放下手中紫金狼毫,抬眸,笑得深不见底。

 

圣意太过显然,诘问近乎不掩饰。伊墨登时屈膝叩首,“荒废正事贻误军情,臣万死。”

 

皇帝眼神蓦地亮了亮,发自内心唇角微抬,“卿有此意,朕心慰之。”意气风发的君王陛下随性起身,正要继续说什么,余光瞥到屏风后一宫婢踟蹰不前,不耐地偏头去瞧,敛去不满,唇角反倒愈发上扬。

 

·

 

“她可有说什么?”凌晟随意打法了伊墨,昂首阔步地往心仪之所走。在他身后唯唯诺诺跟着的,赫然就是方才行迹鬼祟的小宫女——承蒙皇帝陛下爱屋及乌,一眼就认出她是翎羽殿的人。

 

“娘娘只遣奴婢请陛下移驾……”小宫女垂头,哆哆嗦嗦地承受着伴君如伴虎的艰辛。

 

他抿唇不语,步子更快。

 

·

 

“数日不见,爱妃可是让朕好生想念。”一进殿门,心情大好的皇帝陛下极为难得地扬眉吐气一回。

 

女子反而收起往常的表面热情,撕了面具冷冷望着他,毫不畏惧般,“陛下可愿与我做笔交易?”

 

这一回答倒是他始料未及。思索之余,他已走到她身前,“爱妃要如何?”

 

“你放她走,离开京城。”女子别开眼,泪光连连,“我自起誓,永不见她!”

 

她按捺失控的情绪,等他道一声‘好’,却不想,耳边一声叹息,颤抖的身体被锁进宽大的怀抱。

 

他说,“依儿,我不愿叫你为难……更不会逼你起誓。”我只盼你回头来,接受我。

 

“求你放了她……放过她……你知她身份,她不会与你作对的,不会的……”

心爱女子在怀里颤颤发抖,绞得他硬如磐石的心都要碎了,他安抚她的背,柔声哄着,“好,我不与她为难……好依儿,莫要哭了。”他在心底感叹着,依儿,你知我忌惮她,却不知、是为你啊。这话他自不会坦白来讲,现下眼见着心爱人为旁人情绪失控,他心中除了怜爱慌乱之外,郁结之气更甚。

 

他容不得伊墨在,无论是为凌氏的家国长治久安,还是为他心头唯爱。少年天子眼神眯起,不多时计上心头,“依儿,今日初二,楚儿等想来已回了宫,我陪你出去走走,寻着她,你二人也好叙话。”

 

女子一声不吭,随他出殿门。

 

·

 

本朝皇室,历来有每月初二公主携驸马回宫,皇室中人都知晓,这也算是不成文的省亲,一来为巩固出嫁公主的威仪,不至于被不开眼的婆家轻视,二来也是为皇亲之间加强走动,巩固牢靠关系。

 

第二点在本朝尤为重要,其中最重要的原因,便是本朝历代皇帝都倾向于培养外戚,公主招驸马或皇帝立后,都与被选中对象的家世有很大关系。说白了,这也是开国皇帝想出的培养亲信又不放任其做大的一石二鸟之计,其中两道不必多说的原因,归根结底,还是名门望族四字——大家出身的少爷小姐无论何种缘由更担得起驸马、国母的皇亲重责,而且其背后的家族在朝中必然是根深蒂固,一旦借亲事拉拢,必定为皇帝丰满羽翼。

 

如今皇帝虽然未曾立后,但他唯一的同母亲妹确是已外嫁骁骑都尉史岩,史家跃升为皇亲,声名鹊起自不必说。史家风头正盛,却不知众人言行一概被暗地里悄然铺开的大网捕获。

 

本朝虽不曾立后,却不耽误少年老成的君王陛下布局谋划,明里对驸马爷的‘母家’放任不管,私下里却牢牢攥紧了隐没在繁华之下的腐朽的根基。

 

局是皇帝布的,黑白双子的棋局亦由他掌控。

 

萧家祖上——自萧婧依祖父辈,就跟随开国皇帝起义东征西战,蒙高祖感念,改朝换代之后,萧家迅速壮大,前代,君主授意萧家隐藏实力,转战暗处。萧家由起初锋利的獠牙转化为统治者锐利的眼耳。

 

倒这一代,小皇帝构思更为大胆——意图将萧家分化为二,再与史家相互制约呈三足鼎立之势。

 

他构思的起源,不出意外地,也在某一个人身上——那便是萧家这一代的当家主,他昔日的王妃,如今的贵妃——萧婧依。

 

·

 

直到转进御花园的圆拱门,忽闻极尽嘲笑与讽刺的声音,其言语之所及让她忍不住捏紧拳头快步上前。

 

“墨将军武艺过人,在下月太后寿宴下何不剑舞助兴,博众人一乐?”头戴紫金冠身着绛紫锦袍的男子阴测测地笑着,率领三五侍卫围起一人。眼见那人沉默不语,男子得寸进尺,正中那人肩膀伤处大力按下去。

 

剑舞博彩,或许是低等侍卫求之不得的机会,对次二品将军而言,当众博彩之事,却是极大的侮辱。

 

伊墨默然,对于眼前这位兼职骁骑都尉统领禁卫军的驸马爷之种种讥讽漠然不理。她唯有如此。水利万物而不争,这道理出身平民的她自小就懂。

 

她懂,她忍,有人却不这么想。萧婧依径直上前,手敛于袖,捏紧一块碎银,反手掷出,正中男子手腕。

 

驸马吃痛收手,暗骂来人下手阴损,直中他手腕伤处。而偏头望来时,眼里的阴狠瞬间消绝,仿若君子般,恭谨行礼,“参见贵妃娘娘。”

 

“惜……”早在萧婧依现身后,侍卫纷纷退后。伊墨就近,将女子投暗器的动作尽收眼底,她正诧异莫惜竟然通晓功夫,进而是担忧她莽撞任性‘直闯’大内,还未来得及道出心中忧虑,又见那位皇亲驸马摆出‘有眼不识泰山’的恭敬模样,愣在当场。

 

贵、妃、娘、娘?伊墨像未开蒙的痴儿般在心里默念这几字,蓦然陷入惊慌无助。

 

“墨……”萧婧依暗恼自己莽撞现身于她面前,此时却顾不得那许多,步步靠近她。

 

伊墨愣在原地,定睛望她,未有动作。

 

“依儿。”自她背后一道威严男声传出,萧婧依心下一沉。凌晟大步上前,直接揽过女子肩膀,颔首柔情望与她,似嗔怪似宠溺,“连日奔波还如此贪玩,”抬头,睥睨四下,恍若无人般,对她好言低语,“妹夫既已在此,想来皇妹是回了她寝殿或是见母后了,你整日盼楚儿回宫,去寻她吧。”

 

伊墨后知后觉地回神来,默然跪倒在地参拜帝、妃。萧婧依始终直视于她,见她如此,心揪得紧紧的。

 

萧婧依知晓留在此必定更使她难堪,再者,她自身亦不愿与他一并现于她面前,黯然点头离开。

 

远离她的每一步,竟如此艰难……萧婧依扯起苦笑的嘴角,一步一伤,心灰意冷。

 

今朝‘坦诚相见’,她们再回不去从前。哪怕那是她不甘痴守她的从前。

 

·

 

伊墨浑浑噩噩晃回府,屏退众人,独自藏身在书房一角。

 

从她敬爱的帝王金口中,得以获悉她情同姐妹日夜相守的人的身份——萧婧依,萧家现任家主,萧馆主人。

 

震惊当场的并非她一人,还有那位心口不一的驸马。他彼时才确定,萧婧依便是萧馆之主,更是那夜暗伤他并救下伊墨的人!

 

凌晟对他们的反应甚是满意,面上倒是温言劝诫一番‘同朝为官当和气为贵’之类的废话,便放伊墨出宫,领史岩直奔太后宫殿。

 

少年皇帝今日可谓一举多得——挑明萧婧依身份,将她全心栓在身边;点拨史岩,使其多些忌惮;将萧家推到明面上,平衡几方势力;重中之重,是就此断绝她二人往来!

 

他既当面点明萧婧依的身份,此后伊墨自不会更不敢纠缠于她,二人关系就此了断。少年皇帝心下轻快,此事倒是自几月前获悉前方捷报之后最为畅快之事!

 

·

 

伊墨魂不守舍的模样吓到了府中众人同时,也吓坏置身暗处的萧若水——她便是被她家宫主派来照看将军府上下的人。

 

伊墨紧锁房门,与世隔绝,从正午到夤夜,已然大半日。萧若水无奈,另辟蹊径潜入房中。

 

“将军?”房中漆黑一片,适应过后,萧若水四下寻觅,循着深深浅浅的呼吸声,摸到伊墨身边去。

 

“将军……?”任她如何呼唤,那人全然不理,抱膝蜷在墙角,生气寥寥。

 

萧若水无奈,陪着她坐下。

 

……

沉寂许久。

 

“你是她的人,来此作何?接替她监视我么?”寂静的房中,伊墨突然发声,沙哑的音色敲在他人耳畔平添几许森冷之意。

 

“将军……”萧若水哑然,伊墨已然想得通透,关于萧家与皇室,关于宫主与陛下……此中利害,不必她多言。但有一句却是她不得不辩解的——“是宫主派若水来照看府上,并非圣意。”

 

沉默再次涌现。萧若水默然相伴,将窗外点滴声响——由万籁俱静到鸡鸣犬吠——通通收入耳。

 

·

 

源于御花园的‘偶遇’事件,这一夜宫内宫外不好过的人平白添了几位。

 

类似地,翎羽殿大门紧闭,萧婧依和衣靠在床边,黯然寂静。

 

她的殿外早就寂静如初,朱红的宫墙扛过君王之怒颓然失色。

 

·

 

宫苑深深,几丈宫墙,却是割不断思念。

 

浅眠的人,更像是回眸过往重游一番……

 

兵权,古来便被视为国之根基;手握兵权者,更为统治者忌惮。

 

六年前的漠北大营,是被李胜将军牢牢掌控的。那时凌晟还是身受约束四面楚歌的太子;萧婧依不过是萧府不得宠的庶女;伊墨,更是初入军营、不起眼的小兵。

 

春去秋来,半载之间,朝局与军营,近乎同时掀起风云。老皇帝一夕病重,太子党扶摇直上。

太子依照皇帝口谕监理国事,一步步走入朝局,而他的臂膀,便是钦定驸马背后的史家和历代皇帝的一道无形利刃——萧家。

 

朝中那些老狐狸分庭抗礼明争暗斗,为自己精挑细选的主子尽心尽力,那些藩王党,表面对太子毕恭毕敬,却不知个中虚实,早明了在少年执政者的心里。

 

凌晟对他接管来的萧家甚是满意,而在一次宫外秘访中,见到了彼时萧家老家主和他的一众子女。

 

他对于那些极尽谄媚之言的虚假嘴脸厌恶至极,宴会上寻个不胜酒力的由头躲出去。

 

是夜,天朗气清,月明星稀,后花园湖心亭那惊为天人的一幕,凌晟此生难忘。

 

亭中一道孤影,月色朦胧,轻纱半掩,若隐若现,恍若天人。

 

他追溯而至,玉扇撩起轻纱,得见亭内美景。一年少女子端坐于桌前,双手捧卷竹简在读,闻声也未多留意,恍若未闻。

 

凌晟身为皇家嫡长子,自小被立太子,何时受过这般冷落?忿然夹带好奇地,绕到女子对面径自坐下,打量起她。

 

冰清玉洁,天人之姿,淡雅从容,实为不凡。

 

这小女子无论单论相貌或气质,都不啻为仙子降世。

 

凌晟第一次体会到为人吸引的无从和甘之如饴的欣喜。

 

他兀自内心澎湃,对面的人倒是面色如常地换了卷竹简在手。

 

循着她的动作去瞧,他便陷入万分惊讶,拿过沾染点点清香的竹简,好奇地翻了翻,题文相符,确实是《孙膑兵法》。放下竹简,直视她轻笑,“原来萧家三小姐喜欢兵书?”

 

“萧家为皇家所有,萧家人本该如此,尽心竭力,为主分忧。”女子说这话时波澜不惊,神色淡淡。

 

小太子倒是一改沉稳,再次吃惊:这姑娘小小年纪,倒是语出惊人。他细细品味,竟从其中觉出暗讽之意。

 

他与她的第一次见面并不愉快,与他是因缘邂逅,与她不过是恼事一桩。甚至在一次对答之后,她就怀抱竹简,匆匆行礼,迫切离去。

 

他挽留无果,在原地怔怔望了半晌,回宫时端坐在较中细想,才发觉自己失了礼仪唐突了人家姑娘家。他还想着在下次见面好生向她道歉,却不想,再去萧府时,正赶上她男装出门,看架势是出远门。

 

“你去哪儿?”他慌忙拦住她,毫无胸怀城府可言。

 

“为主分忧。”她嗤笑一声,执起缰绳翻身上马。

 

马背上的人背倚初升朝阳,面色未改。模样俊俏。他仰视着那个女孩,奉为心中的朝暮。

 

凌晟梦中,交替出现的都是他二人年少初见与匆匆别离时的情形。

 

他那时候多想斩钉截铁地对她疾驰的背影喊,“依儿,我等你!”

可天家风度不许他胡闹如斯,他只得静默眺望那远去的、被他捧在心尖上欢喜着的人儿,由心底诉说那句呼唤,深沉无声。

 

·

 

而在少年君王的心上人梦里,惦念的却与所谓‘缘分邂逅’‘痴情别离’毫无干系。她梦里的,是与一俊秀少年驰骋在关外草原的明亮过往。

 

她奉父命乔装改扮远赴北疆,最终目的,是为监视李将军的一举一动。


纵使李胜胞妹贵为先皇后,纵使他本身为国舅皇亲,纵使他鞠躬尽瘁披肝沥胆,可在统治者心里,手足亲情尚不足惜,更何况是一纸婚约结成的姻亲?

 

萧婧依自小生活在官家,大家族后院不为人道的腌臜事比比皆是。她表面示弱,处处避让,对人心之贪婪深有感触。而在她远行前,她父亲——当时的萧家家主——曾找她密谈过,告诫她切记:人心不足蛇吞象,最是无情帝王家。

 

听父亲一席话,萧婧依才知晓她这么多年不得宠的根本原因,是父亲放任嫡母与兄弟姐妹对她奚落冷漠而毫不理睬,用她那英明睿智的父亲原话说,是为栽培她逆境生存、磨砺韧性。

 

萧婧依坐在小山坡上,眺望山脚下营地里独自加练的那个人,只觉得自己的过往充满阴谋讽刺。

 

她认清自己将奉献所有为帝王家尽忠的使命,却觉得厌恶。她从小学的,无论兵法武艺、医术暗器,都只想更好地保护自己不被欺凌。可如今回想,原来从出生起,她便活在阴谋里。

 

逃无可逃。

 

她不甘心。

 

她摸到山坡背阴处,轻巧跃下,一溜烟儿转进营地,好似‘不管不顾’地直接从背后‘偷袭’那人。

 

小姑娘身上清香淡淡,被箍住腰杆的人僵直在原地,甚至忘了循着心意多吸入一些,“姑娘你、你……”


“我怎么样?”映着夕阳,萧婧依笑得明媚。她喜欢欺负这个呆子,更设想过欺负他一辈子。

 

那时候伊墨因为秋收大战俘虏敌首立功,擢升为参将不久,‘他’抬起紧握长枪的手,另一手轻轻挑小姑娘的衣袖,试图拉开两人。

 

纵使这小姑娘男装打扮,但状况相似的人,如伊墨,一看便知。

 

虽然同为女子,但如今同着男装,身处军营,如此这般,同样是诡异无比。再者,伊墨心念同为女子的沈念,对和同性的接触也变得敏感起来。

 

等她费力挣脱开来,鼻梁上已沁出薄薄的汗。

 

萧姑娘甚是洒脱地就掏出丝帕靠上去来,吓得伊墨找了外出寻马草的蹩脚理由落荒而逃。

 

萧姑娘从来就不知晓气馁放弃之类的词为何意,抢匹马就跟出去。

 

伊墨听得马蹄声,回头一看,默默叹息,高声喊她,“莫姑娘,别再跟了,马性子烈,当心摔着!”

 

经她‘好心’提醒,萧姑娘倒是灵机一动,对着马屁股重重拍一巴掌下去,然后适时地松了缰绳,佯装身形不稳。

 

听闻背后一声惊呼,伊墨慌忙调转马头回去。

 

萧姑娘时机掌握地刚刚好,在那个火急火燎的家伙跃进眼前时,做手滑状跌下马。伊墨吓得心整个提起来,也慌忙跃下马背。幸好,来得及扑过去,自愿当个靠垫。

 

“唔……”一道重击差点将五脏六腑震移了位。伊墨拔秃了手边的两撮嫩草,总算是勉强受住这道重创,“咳咳……”

 

“没事吧?”萧姑娘极愧疚地移开身子,蹲坐在旁边,等他顺了气,再扶人起来。

 

伊墨连连摆手,脸色因憋气通红一片。在被‘无心之失的罪魁祸首’扶起来之后,牵起马,与这不知是谁家偷跑出门的任性小姐一并走回去,结合她的一举一动,伊墨这就算是确定她的身份了。

 

被一向戏称为呆子的人,对感情感知力的欠缺也并非一日促成,伊墨对那个热衷于凑到身边来的大家小姐倒没做多想,只潜心觉着这姑娘热情开朗,虽然性子多少蛮横了些,但确是信得过的姐妹。

 

是,初始起,伊墨就视她为姐妹的,不过看样子,伊墨倒是自觉主动地以长姐自居,与那占据了军医职务的‘小少年’愈发亲厚,她从小姑娘身上恍若看到胞弟年少时任性调皮的影子,不过与妹妹相处,发自内心地,更向往多些亲近。伊墨只是想想作罢,毕竟,她可没忘,这是军营,她们尚且男装示人,将心头的亲切感稍加掩饰,对小姑娘倒是收起了客套疏离的模样。

 

而萧婧依呢,为能摆脱受制于人的生活刻苦十余载,她原以为居于人上就是人生最终归属,可这次第一次离家施展自身价值,却出乎意外地,被一个雌雄难辨甚是俊俏好看的少年撩动了自己自诩坚如磐石的心。

 

萧婧俯身在峭壁边,向下张望,眼里盛满了她心心念念人的倒影。

 

伊墨主动替她冒险,探到峭壁半空去采药,只因此前听大小姐时常念叨,说终年不化的高山冻土上盛开的雪莲,极为神奇罕见,更有定心解毒之奇效,伊墨这才寻了一日休沐日与她同来。

伊墨的细心,大小姐很受用。

 

望着那人凭着腰上搭着的麻绳,灵巧地荡来荡去,伸手努力贴近那株风骨凛然的花,她提心吊胆地全身注视着,袖中的手攥紧一段钢绳,她不允许那个总是为别人着想、温和有礼又不显谦卑的傻瓜出状况。

 

有她在,她不会向意图对那人不利的人或事退让半步。

 

这是她第一次感觉到生命的意义,不在于争抢,而是分享。

 

她的命不由己,心却是自己的,而现在,活了十余载见惯冰冷虚荣的她,头一回想交出自己的心。

 

给那个傻子,给那个主动为她着想的傻子,给那个为满足她小小心愿而情愿冒险的傻子。

 

那个人姓伊名墨,萧婧依相信,那是她命定的良人,带给她生命绚烂美好的值得托付一生的人。

 

不,她不想做萧家的女儿,当那个人奋力爬上来,不顾额角鼻翼的汗滴和双手被划伤的尖锐口子,仔细捧了完好的雪莲递来,她取出丝帕,把花闲置一边,拉他坐下,在那人柔和甚至惊喜的目光下,细细避开伤处,简略地抹去灰尘汗珠,坚定地望与她,一字一顿,“莫惜,我叫莫惜。”

 

莫惜,惜墨……有朝一日,我会让你明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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